“三不講”教授陳寅恪
薈思
陳寅恪海外留學23年卻不拿半個文憑,在他眼里那僅是一張廢紙而已。陳寅恪也沒有考博,他后來說:“考博士并不難,但想到要在兩三年內(nèi)被一個具體專題束縛住,而沒時間學其他知識,就覺不值。”
陳寅恪一向推崇學術(shù)獨立,嘗語后學:“古今中外,哪里有作學問能完全脫離政治之事?但兩者之間,自然有區(qū)別,不能混為一談。如果作學問是為了去迎合政治,那不是真正在作學問?!?/strong>
陳寅恪講課有“三不講”,即“書上有的不講,別人講過的不講,自己講過的也不講”。他自己固然有廣博的知識作為“三不講”的底氣,然而“三不講”的內(nèi)核,其實是強調(diào)富有個人色彩的傳道授業(yè)方式。
一切都如社會學家預(yù)言的那樣:偉大的人物幾乎都有不凡的開端。
1925年,清華大學成立了“清華國學研究院”。研究院聘請了四大導師,分別是:開創(chuàng)用甲骨文研究殷商史的王國維;戊戌變法的核心人物梁啟超;從哈佛大學回來的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。這三位都是大名鼎鼎,眾望所歸。唯獨第四位陳寅恪,在當時并不為世人所知。
提名陳寅恪的是梁啟超,為此他還與清華校長曹云祥有過一番舌戰(zhàn)。曹云祥說:“陳寅恪一無大部頭的著作,二無博士學位,國學研究院的導師,怎么能連這些都沒有呢?”梁啟超說:“ 沒有學銜,沒有著作,就不能當國學院的教授嗎?我梁啟超雖然是著作等身,但是我的著作加到一起,也沒有陳先生三百字有價值。”正因為梁啟超的這番話,此刻正在德國游學的陳寅恪接到了國學院導師的聘書,時年剛滿36歲。
梁啟超的力薦或許是有些私心的,因為陳寅恪的祖父是曾任湖南巡撫的陳寶箴,他一向支持梁啟超的主張,后受戊戌變法失敗的牽連被朝廷革職。陳家官場失意后,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成了著名詩人,1937年抗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,為抗議日軍直逼平津而義憤絕食、溘然長逝。
陳寅恪少時即博聞強記,后留學日、德、法、美、諸國,能閱讀梵、巴利、波斯、突厥、西夏、英、法、德八種文字,尤以梵文和巴利文特精。他在海外留學23年卻不拿半個文憑,在他眼里那僅是一張廢紙而已。陳寅恪也沒有考博,他后來說:“考博士并不難,但想到要在兩三年內(nèi)被一個具體專題束縛住,而沒時間學其他知識,就覺不值?!?/span>
1926年,陳寅恪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清華園里。和清華園里那些留洋歸來的大多數(shù)西裝革履、發(fā)光鑒人的教授不同,陳寅恪通常都穿著長袍,戴著可以遮蓋住耳朵的皮帽,肘下夾著一個布包,里面裝滿了講課時用的書籍和資料。不認識他的人,會把他看成是琉璃廠某個書店來送書的老板。
因為四大導師中的梁啟超是“南海圣人”康有為的弟子,王國維是末代皇帝溥儀的讀書顧問,于是陳寅恪在上課第一天就給學生們送了一副對聯(lián):“南海圣人再傳弟子,大清皇帝同學少年”。意指你們既然是梁、王的學生,也就是南海圣人的再傳弟子、溥儀的同學,說得學生們?nèi)缱猴L、喜不自禁。
他又說:“我講課有‘三不講’,即‘書上有的不講,別人講過的不講,自己講過的也不講’?!遍_始有人對此不信,后來發(fā)現(xiàn)陳寅恪確實縱橫古今、貫通中西。他在課余分析各國文字的演變,竟把葡萄酒原產(chǎn)何地,流傳何處的脈絡(luò),都講述得一清二楚。
也因此,他的課就連朱自清、馮友蘭、吳宓那樣的名教授也一堂不漏地來聽。而且每個人都是“慕名而來,滿載而歸”。
姚從吾說:“陳寅恪先生為教授,則我們只能當一名小助教而已。傅斯年也說:“陳先生的學問,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!”胡適則在1937年2月22日的日記中稱:“寅恪治史學,當然是今日最淵博、最有識見、最能用材料的人”。就連自視甚高的劉文典后來也承認,西南聯(lián)大文學院真正的教授只有“兩個半”,陳寅恪便是其中的一個,他自己只能算半個。他甚至公開說:“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,他該拿四百塊錢,我該拿四十塊錢……”
也就在那個時候,陳寅恪是“中國最博學的人”的說法廣泛流傳開來。究其源頭,早在1919年,吳宓在哈佛剛剛認識陳寅恪時,就宣稱:“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?!比毡臼穼W權(quán)威白鳥庫吉亦稱陳寅恪為中國最博學的人。1938年白鳥庫吉研究中亞史遇到疑難問題,曾向德、奧知名學者求助,均未能解決,柏林大學乃推薦陳寅恪。在向寅恪請教后,才得到滿意解答。
當時的華北學術(shù)界分成兩派,一派是本國培養(yǎng)的學者,另一派是有留學經(jīng)歷的。本土派認為,洋派不懂國情,學問再高,也是隔靴搔癢,解決不了中國問題。留洋派又覺得本土派太迂腐,不掌握現(xiàn)代化的工具,因而兩派互相鄙視。但奇怪的是,不管是哪一派,誰都不敢瞧不起陳寅恪,故鄭天挺稱他是“教授的教授”。
四大導師
性格決定命運。陳寅恪才高而氣傲,他曾寫到:“一生負氣成今日,四海無人對夕陽。”負氣二字,影響了他的一生。
陳寅恪一度生活拮據(jù),胡適想贈他一筆錢,但陳寅恪拒不接受,他決意用賣掉藏書的辦法來取得胡適的美元。于是胡適就派自己的汽車到陳家裝了一車關(guān)于佛教和中亞古代語言的極為珍貴的西文書,陳寅恪收了2000美元。這個數(shù)目在當時雖不算小,然同書比起來,卻微不足道——其中僅一部《圣彼得堡梵德大詞典》的市價就遠遠超過這個數(shù)目。
日軍占領(lǐng)香港時,恰好陳寅恪在港。就有日本學者給軍部寫信:“不可為難陳寅恪,務(wù)必照顧陳家。”當時的物資極為匱乏,日本司令部便派人給陳家送去好多袋面粉。但陳寅恪堅決不吃日軍面粉,于是就出現(xiàn)了這樣的情景:日本憲兵一邊往屋里搬面粉,陳寅恪和夫人唐筼一邊往外拖。
蔣介石對陳寅恪也頗為看重,當年蔣介石自比唐太宗,曾托人以重金請生活正艱辛的陳寅恪寫太宗傳,但被其拒絕。1948年12月,國民黨在敗退前開始了“搶救學人”的活動。當時,盡管北平已被解放軍重兵包圍,南京教育部的一架專機還是冒險飛臨,有資格坐上這架飛機的,只有北大校長胡適和陳寅恪。
到南京后,蔣介石親自登門勸陳一起去臺灣,但他堅辭不就。離開大陸后,蔣還曾多次派專機到南京接陳,皆失望而歸。沒能把“國寶”搶救出來,蔣介石一直引為憾事。
解放后,位高權(quán)重的康生也慕名前來拜訪,但無論學校辦公室的人如何動員,陳寅恪就是不見。不見也罷,他還要賦詩:“閉戶高眼辭賀客,任他嗤笑任他嗔”??瞪呐鲞^這樣的軟釘子,于是后來借機只用輕飄飄兩句話,就讓陳寅恪《論再生緣》的出版成了永無期日的事情 。
陳寅恪一向推崇學術(shù)獨立,嘗語后學:“古今中外,哪里有作學問能完全脫離政治之事?但兩者之間,自然有區(qū)別,不能混為一談。如果作學問是為了去迎合政治,那不是真正在作學問。因為作學問與政治不同,畢竟有它自己的獨立性。”
1953年,中央歷史研究委員會決定在中國科學院設(shè)立三個歷史研究所,準備請陳寅恪出山當所長。當時科學院計劃,一所(上古史研究所)所長是郭沫若,二所(中古史研究所)所長是陳寅恪,三所(近代史研究所)所長是范文瀾。
郭沫若和范文瀾都是欣然赴任,但陳寅恪婉言謝絕并開出條件:“要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,并不學習政治”。頗具調(diào)侃的是,后來郭沫若成了文化的笑柄,范文瀾的歷史研究到今天已經(jīng)沒有價值。
還是在這一年,陳寅恪最喜歡的學生汪箋,帶著同樣的使命來到廣州請老師出山。開始他們談得很好,但不久就談崩了。陳寅恪感到這個昔日門生,已經(jīng)摒棄了自己恪守的治學為人之道,他拍著桌子怒斥道:“你不是我的學生!”并且馬上讓汪做記錄,自己口述了《對科學院的答復》。其中有段話這樣道:
“我從來不談?wù)?,與政治決無連涉,和任何黨派沒有關(guān)系。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,以作擋箭牌。我認為最高當局也應(yīng)和我有同樣的看法,應(yīng)從我說,不僅我一人要如此,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。否則,就不談學術(shù)研究?!?/span>
事實上,早在1911年,陳寅恪就通讀了《資本論》的原文。他接觸馬克思主義比很多知識分子早整整10年,但他自己主張“不要先存馬克思主義的見解,再研究學術(shù)?!?/span>
當年王國維因生命困惑而投湖自盡后,陳寅恪曾親自為王國維撰寫碑文:“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,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;惟此獨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,歷千萬祀,與天壤而同久,共三光而永光。”這也是他答復科學院的核心思想,他說:“我要請的人,要帶的徒弟,都要有自由思想、獨立精神,不是這樣,即不是我的學生?!?/span>
到了晚年,陳寅恪的學問,已經(jīng)不被主流學術(shù)所推崇,但是他仍然沉浸在他所構(gòu)筑的純粹的學術(shù)世界中。他依然堅持用文言文寫作,還固執(zhí)地堅持用繁體字豎排出版自己的著作。他強調(diào)文責自負,書里的每一個字都是自己的,甚至不允許別人改動一個標點。陳寅恪有一部中古史論文集《金明館叢稿初編》,出版社曾要求修改其中的一個詞,被他嚴辭拒絕,為此,這本書竟沒能出版。
本文來源:《21世紀》2010年第2期。有刪節(jié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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